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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后的科技对话导演方励:人类没有未来

文 | 硅谷101 当方励决定将一艘沉睡82年的二战沉船“里斯本丸”从海底“打捞”上银幕时,他面临着一个意想不到的挑战:最先进的特效反而阻碍了观众去聆听幸存的老兵和家属的声音。经过多轮试错后,他决定将耗时一年、耗资2000万搭建的精细三维建模简化为直白的版画风格,让观众的注意力重回《里斯本丸沉没》的历史录音与口述实录。 作为中国知名导演兼制片人,方励制作拍摄了《后会无期》《乘风破浪》《观音山》《苹果》等多部电影,同时他也是地球物理学、海洋技术与无人系统领域的专家。上世纪80年代,方励因工作机缘踏入硅谷,那个年代的互联网还未崛起,硅谷却已是电脑与高精仪器制造的热土。此后数十年,他目睹了硅谷的剧烈变迁:从硬件工程到软件革新,从互联网泡沫到人工智能热潮。 在方励眼中,AI是高效而强大的工具,但无法取代和创造人类的真实感情和表达。在见证了一轮又一轮科技的变革后,他对人类技术发展的终局并不乐观,甚至觉得“人类没有未来”。但这不妨碍他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年满71岁的他正在策划最具挑战性的项目:寻找消失近十年的马航MH370。 “这就像登珠峰,”方励说,“也许永远到达不了顶峰,但尝试本身就很有意义。” 以下是部分访谈精选 泓君:最早您是在一个什么样的机缘下来到硅谷的? 方励:1985年的时候,我为一个美国的上市企业工作,过来访问。那时候第一次来美国,跑了20多个州。最后跑了一圈,从美国南部、中部、东部一直到西海岸,最后留在硅谷待了两个礼拜。发现这个地方天气也好,人文环境也不错。那个时候Fry’s Electronics只有很小一个店面,但是自己可以攒电脑了,这在1985年已经很惊人了。那个时候91年年底把工作辞了,自己创业,那就往返中国美国,跑了20多年。过去这十来年基本上待在北京比较多了,因为我又做电影又做科技。我从14年前开始就做无人系统,无人系统在天上飞的,我跟我的比利时合作伙伴一起:单桨的无人直升机,做勘探、做遥测、遥感,然后能干水面的无人艇、水面机器人,这些都有涉及。 泓君:这些机器都是您自己造的? 方励:对啊,我自己设计啊,因为是我的兴趣爱好。现这边我们做水下机器人嘛,原来这个公司在San Leandro,以前我是他们代理商,后来把它收购了,然后就开始自己设计制造。现在我把生产搬到国内去了。美国这边就留销售和售后服务。所以硅谷这个地方太熟悉了。我在90年代跟UC Berkeley做,还有Lawrence Berkeley实验室都合作,那做油气勘探的井中电磁成像,做电磁系统。那跟Stanford合作,那个时候跟地球物理系做过他们岩石物理实验室的五年顾问。那个做digital rock都是做油气勘探的,深部地壳探测等。 泓君:您从80年代到90年代在硅谷的时候,因为当时互联网还没有起来。当时硅谷是一个什么样的样子? 方励:硅谷当时也很热闹,那当年主要是电脑,原来的惠普、苹果都在这。苹果以前的名字还是Macintosh(麦金塔),然后最后又改回来了。还有Sun Workstation (太阳工作站,后被甲骨文收购),Sun Electronics (同属于Sun公司,已经被收购),那是都在这,但做各种仪器的比较多,各种科技仪器制造工业、研究和制造。那个时候软件还没有那么时尚,也没有互联网。有了互联网了以后的变化就非常大,从硅谷最火爆的时候,一直到最后互联网泡沫破裂。 泓君:您看到的整个00年互联网泡沫破灭的这段历史,再对比到过去两三年,其实是一个AI的热潮年,它可能又是硅谷的一个小的,大家都非常疯狂的一个热门行业。 方励:AI就是个很好的工具,因为计算速度快了,存储量大了,功耗低了。既然叫人工智能,它是人工的,它就不是原创的东西。它一定是把别人所有做过的东西都放在你的文件夹里面、数据库里面,非常快速的交叉调用、交叉组合。所以呢,对于我们大家来讲是一个非常好的工具。 泓君:您觉得这一轮的生成式AI跟你之前提到的这一类的AI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方励:速度快了,你交叉的速度快了。其实就很简单,就是相当于你有1亿个眼睛同时在看,就出来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就把人类做过的所有的东西都非常快速的存储起来。但是最要命的问题,未来呢,人不创造了,都AI去了,人都没有智能了。你现在人工智能依赖的全部都是100%的前人做过的工作,你把它借鉴过来了。但是如果久而久之,我们只是用AI彼此去产生各种怪胎,假如说我们人都过度的依赖AI,人的创造力没了,这特别恐怖。小孩子的教育怎么办?大家都AI,还有原始的创造力吗? 泓君:所以这个看是工具用人,还是人用工具吗? 方励:太对了。前两天我在参加金鸡奖,我看他们在台上就讲的AI就特别热闹。有一哥们直接讲的是以后用AI,演员都失业了。我说你说啥呀?人是千差万别的,各种各样的情绪,他的魅力就来自于他独特的个性。以后我们都用AI生成假人去表演,那你不是糊弄观众吗?那就是你全部都是模仿的、仿造的和畸形的,没有个人生命力。当然你可以出来各式各样的幻觉和奇葩的幻象,但是人的艺术感和生命力去哪里了呢? 泓君:对,还有我觉得其实不管是电影还是播客,我觉得最打动人的东西就是人,他那种真情实感,这个东西是AI很难去取代的。 方励:是的,就像当年的无人餐厅,我来餐厅吃什么呀,我就是来看人的呀。我喜欢看人的不同表情,跟服务员可以交流。但进了无人餐厅,家里也无人厨房,人还有意义吗?活在人间体验什么呢?在科技里面是一样的,如果我们都过度的依赖工具制造出来的,当然你制造出来就跟你画画一样,一个画家如果说你的所有的照片、画也好,自己的原创的东西都变成了复制了,还有魅力吗?还有艺术可言吗?还有吸引力吗?都成了简单的复制和借用的设计了。 泓君:那您实际做电影的过程中,如果我们把AI当成一个工具来看,您觉得对您的电影哪些环节会很简单? 方励:那就非常对了。我刚做了这《里斯本丸沉没》,我要做数字模型。首先我要做海洋,海水有波浪,有波高有波周期,有流,这海洋的模型怎么建立呢?今天风是几级,能达到几级,海况好。这些模型在ocean graphic (海洋图形)的社群的里面早就是现成的。可这些CG公司、特效公司、计算机视觉公司,他不懂。你让他从头再去建模要费好大的劲。但是你把这些科技的,比如说海洋学的这些模型拿来,他又不能直接用,因为他的算法、他的数学模型这些做电影都看不懂了。 如果说以后我们把AI用上,我说那就简单。比如说,我最近在考虑的另外一个纪录电影,是关于空战。那我们见过的空战多了,不管是前人做过的电影,还是实际的纪录片,都有各式各样的俯冲俯仰、翻滚的各种姿态。如果你现在的AI和数据库里已经有这些东西,那就好简单,就避免重复工作。

50年后的科技对话导演方励:人类没有未来

我觉得AI有一个特别大的优势,就是不走弯路,不走老路,借用别人最优秀的。你以为你自己有一个创意,其实人家早就做过了,几十年前就做过了,过去你检索的很难,你有一个创意,这些创意被多少人用过了?你不知道,你要慢慢去检索。那由于这个AI的产业越来越大,那数据库规模越来越大,分类也越来越多,人家早就替你检索完了。 泓君:什么是检索?您指的检索应该不只是谷歌搜索? 方励:不,我们讲的是底层的,底层的就是你AI你生成的,不管你是哪一个分类,哪一个类别的AI的功能。你的智能从哪里来的呢?它不是说你的电脑聪明,而是说你的数据库里有五花八门、前人做过的各种模型,你可以快速调取出来。所谓的检索,它是底层的,快速无限度的分支的查验。 泓君:前提是这个行业有一个基础的行业的数据库。 方励:对。现在光AI只是个概念。如果说以前没有AI,我们就最高速度的自动化的检索,自动化的核实和查验。现在你的运算速度到了这种惊人的不可想象的速度,你可以预设、可以假设模型,然后你各种设立标准,他就非常快的替你完成了。 泓君:在里斯本丸的这个特效制作环节,我注意到这个特效它其实是人不动景动,您当时为什么会选择这样的一种特效制作? 方励:其实这个弯路走的很长,整整一年多的试错。我们试了电影产业、工业界能够用到的技术,我们用完了。我用的到最高的时候,相当于把人的二战时期这些战俘的照片,我们用一群艺术家做雕塑,做成三维立体的,我们做的非常像,就是每一个人还做过雕塑。做了雕塑,九个人,就是我主要要用来讲故事的九个人。而且还要看他照片的清晰度,你只有照片清晰度比较高,或者是平面看得很清楚,这些雕塑家们才能有想象力,从二维延伸到三维。 做完以后,我们用光学扫描,这不就建模了吗?一个数字的人就出来了,只不过他是静态的人。好,静态的人怎么让他动起来?你用动作捕捉。那动作捕捉就是在你人的所有的动点的关节和起始点,打标打一个记号,比如说肩膀、胳膊、甚至嘴角眉毛,就贴标啊。贴上标记后,真人一表演,光学轨迹和动作轨迹就全被记录下来了。接着,把这些动作的所有轨迹数据和静态的3D模型合成,整个人就“动”起来了,不就成了一个数字化的“人”了吗? 过去好莱坞用过的,有几个大制作,像《猩球崛起》就是这样做的。猩猩是人演的,全部换皮,这个换的皮就是光学扫描出来的东西,是CG的。当时我们就想完全用电影产业最高的工业化的技术,然后把人复活。因为我们试过真人表演,太夸张了。 泓君:怎么个夸张法? 方励:你拿一个人来表演,你的注意力就到人身上去了,其实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最后才把思路理清楚了。我们是让观众着重感受视觉,还是听觉?这是倒过来的。最后我们选了听觉,因为历史录音和两个老兵的讲述都属于口述历史,不是靠你表演台词演出来的历史,我们想更加尊重这个历史的还原度跟准确性。我们在试错的过程中,怎么都发现“出戏”,就是进不去。为什么进不去呢?你到底是在听这几个老人讲故事,还是在听历史录音里的口述历史,还是在看人表演?只要人一动,就变成了表演,对吧,就是“演”。好,人一动,你的眼睛就跟着人走了,那耳朵还听故事吗?这两者完全冲突,矛盾打得不可开交。 我们电影里面,这个所谓的动画特效,全部是三维建模,你知道我花了将近2,000万呢。所以这个三维建模是最贵的一部分,当然,也最花时间。你看天上的云也得建模,它要动嘛,海水、海面、波浪全都要建模,军舰、轮船、大炮、飞机、轰炸机全部要建模,连岛都得建模。关键是每一个人,一个船上2,000多人,这个船上所有人都得建模,要不然他动不起来啊。三维建模以后,因为经费有我自己的一部分,就有一个很强烈的愿望,就是不顾一切把这个电影做到我们力所能及的视觉效果或者是最好的视听效果。 结果,人脑袋进水,这真是脑子进水,花这么多钱。最后发现全是浪费。 泓君:为什么是浪费?您没有用那一版吗? 方励:一开始,我们都是做三维建模的,把模型动起来了。但最后,我们把它做成,第一个阶段是真人表演,结果失败了。然后呢,尝试用数字人来运动,这个也失败了。我说的真人运动,不是你说的那种,就是在真人身上捕捉动作的那种运动,这也失败了。 他们失败是因为他们的表现力太强,他不是你,就你作为一个观众,你看不进去啊,他抢戏了呀。人一动起来,他全抢戏了,他就跟历史的叙述那部分有一个非常强烈的冲突。你的注意力去看他的表演去了,你还期待他们俩对话,能对话吗?有对话就是虚构故事了,不是纪录电影了。就这个是打架打得最厉害的地方。 到最后我们又回到干脆我们就做动画,纯做动画,就用三转二的方式。因为动画的传统是每秒12帧,对吧,传统的动画手绘,每秒钟12帧,微小差别让他动起来,这是动画的原理。现在做数字动画,一般我们说做三维动感的动画,把它渲染成二维,那就是平面像卡通一样的,这个做出来也做的很精致,但是也没成功。 泓君:为什么? 方励:还是注意力的问题啊。这中间有一个很大的差别在哪里呢?这是一个记录长片,这是一个非虚构的剧情片。你希望你的镜头的运动是有冲击力的,尤其像这些战俘冲出来枪战,然后突围,这些都是很紧张的画面。你的镜头要有电影语言的描绘和运动感。冲击力从哪里来呢?你这些人是每秒12帧的呀,人是卡通一样的,很幼稚,很可笑的在运动。可是这边在讲述故事是很激烈的。我们用电影画面的时候,他应该是每秒24帧。这边卡通是每秒12帧。这两个有冲突了,人这么缓慢的像卡通一样在运动,这边我还希望我的镜头是有冲击力的在运镜,这两个又打架。 最后我们真的是走投无路,我说越做越糟糕,真的是越做越糟糕,越做越豪华,越做越垃圾。所以豪华的并不是适合这个电影。 那我们就做了一个试验,我说都不如干脆用版画,用油画,可能用这效果图都比这个好。相当于你把画面作为一个历史参考的视觉,你把它推到后面去,不要到前面来。好,其实你关注的是整体环境和故事本身。我们有许多口述历史的录音,包括两个老人的讲述,这些都属于口述历史,而口述历史的核心是听觉体验。因此,我们最终决定,凡是容易显得假的画面,就让它彻底假化。让观众一眼就能看出画面中的人是静止的,并且画面不做得太精致,避免分散注意力。我们干脆让画面变得粗糙,越假越好。这样观众就不会过多关注画面,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概念化的参考,没有血腥效果,只有一个示意。 但是呢,这些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像军舰、像飞机,你仍然让它动,它就蛮好看嘛,因为它没有表演啊。这是我们最后总结出来的,就是把视觉冲击力的停留在没有生命力的环境上面。凡是有生命的这些人,我们让他静止,让观众知道这是假人,他就不去关心细节了,然后你就在听故事了。所以我们最终采用了这个概念。哎呀,我怎么形容呢?这完全可以讲一大堆。有时候我跟他们开玩笑说,我们原本建了一个豪华的五星级写字楼,但最后却拆得七零八落,只留下了一层简朴的普通房子,反而没有让人出戏。这是不是也是一种从豪华归于极简的过程?其实两者之间是一种对立又互补的关系。 我经常拿穿衣服来打个比方,作为一种抽象的总结。你看,穿得笔挺的西装礼服,没错吧?很正式,但如果这个服装不适合当下的环境,那再讲究也显得突兀。后来我开玩笑说,不仅如此,我们决定让人物保持不动,采用定格的方式。其实就是把原本精心制作的三维人物浪费掉,扁平化处理。但这种处理赋予了画面一种独特的风格——版画的质感、油画的厚重感,整体呈现出一种版画风格。当然,这还需要与我们精细的特效完美匹配,才能达到最终的效果。 原来特效做的很精致的呀,军舰都做的很精致的,那就还得做旧。之前的特效,包括建模的那部分,还是可以保存下来的对不对?我只是把表面做糙。有人不太懂得跟我说: 哎你怎么炫技炫成个五毛特效?。我就跟他们开玩笑,我说你知不知道这是我没有要追求的,就是你上面已经是一个牛仔衣,下面穿个笔挺的西装裤对吗?他不搭配。所以我觉得,你看我们那个海面、海水的运动,都可以增加了很多笔触,就是铅笔的这些痕迹。天上的云做的很精致的都把它换掉,就是刻意的让他跟风格换向手绘,但他也能动。 所以,这个是一个属于自己的组合嘛,这是试错的结果,怎么样好用怎么做呗。 泓君:您在不停地推翻之前的这个决定的时候,您的特效团队会抓狂吗? 方励:他们全是执行团队,那没办法,我们改了多少次。还好是个台湾团队,反正也吵不了架,都在高雄、台北。又是疫情期间,但中间也有很不容易遇到很大困难。他们的员工少了一半还多,因为疫情期间没有工作了嘛,对吧,大家都养家糊口出去打工去了。这个公司叫“兔将”,蛮好的,蛮有情怀的这些负责人。最后啊,这生产力不够了呀。很多人都走掉了,就说疫情期间什么都停顿了嘛。 抓狂是肯定的,改过去改过来,那怎么办呢?谁也不知道,对,我也是第一次做导演,还有这种视觉效果的人为生成的视觉效果,其实是慢慢的试错、慢慢找到方向,最后你彻底解决了一个问题。就一开始你的思路未必是那么清晰,有些东西你不去试你真不知道。你想象力里面,我就是历史还原嘛,但你没想到场景还原好办,人太难还原了,因为人都是个性的,每一个人都不一样,所以你怎么还原呢?关键你照片有参考呀,照片多生动啊,真实的,你现在用一个演员,用一个数字、怎么用一个动画的怎么做?就是不能一一对好。 泓君:您有没有想过,比如说把它做成一个基于一部分历史事实的真人改编电影?因为这样他会让更多的人知道,那是商业目的啊。 方励:《里斯本丸沉没》这是一个非虚构的剧情片。他是有故事的,他就是按照剧情片的节奏和视觉效果、声音和音乐、视听语言嘛,按照这个要求来做的。但是你说我去编一个虚构故事,我还有动力吗?那我做任何都可以。其实我在四年前就写了一个2万多字的大纲,但我没有动力,没有冲动。我一直做电影一定是我自己特别有激情,有这个欲望才能驱使我。你光给我钱我干不了,因为我的命比钱值钱。 所以呢,我就说这是两个种类的事情,因为这是真实的,你很难得抢救到被淹没了82年的历史。你也抢救到了在这个历史下面,一个个生命的个体和他们的家庭、亲情、爱情、友谊的故事。这真实的故事,我为什么要把真的做假呢? 泓君:所以一开始您的动机,它就是一个纪录片,我就是要把这一部分的历史影像给保留下来? 方励:还不光是说这个简单的概念。因为纪录片,这是个笼统的话题。纪录片分很多种:第一你有电视纪录片,然后你有大银幕的纪录电影。其实很多人都不明白,它就是一个故事片,它不外乎是真实故事还是虚构故事,还有一个真实故事改编,不就这几类吗?《里斯本丸沉没》如果我们来定义,它就是一部剧情长片,确切地说是纪录剧情片,或者叫纪录片式剧情片。而那些虚构的故事片则是传统的虚构电影,是人编写出来的。你是用真实的历史和真实的人讲了一个故事,但这是最难的嘛,因为它的逻辑性它不是你事先预设的,你是根据你收集到的、采集到的什么样的素材,然后再来看你怎么样能够搭建讲述词,一个观众能坐得住的故事。 这个是更有挑战性,因为你不能乱编了,因为我本来也是做电影的时候,最喜欢做的工作就是编剧。那编故事相对有没有难度,有难度,但是比真实的东西能搭出去故事要容易多了呀。我想拐弯就拐弯,想低低一点、想慢慢一点、想快快一点,多增加一场戏就增加一场戏,很容易的。但是你真实的剧情编难度肯定是最大了,因为他缺东西就缺东西,讲不顺就讲不顺。所以他非常掐人,所以我们剪了整整两年时间才把这个剪顺了。 泓君:我看资料说您只用了20%的素材,然后还有80%是没有用到的? 方励:对啊,是一个非常大的采访工作量。其实严格讲起来我不是采访,我是一个拜访和一个谈话,或者叫访谈。因为采访通常都有目的,我没有目的。我走入每一个家庭,我只是知道他们都是被遗忘的一群,经历过战争、经历过伤痛、经历过战争下面的各种命运唏嘘和悲欢离合。所以呢,我就是来听故事的,就是我打动这些家庭,是因为我找到了沉船。当我把沉船的声纳的图像放在大家面前的时候,尤其是这828个家庭,那特别震撼,因为这80多年来,这828个家庭不知道自己的亲人在哪里。结果你替他们找到了,所以当你这个关系变得很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不是说在回答你的问题,是在向你倾诉了,因为他们被遗忘了80年,没有人关心过他们。 当你扛着机器,几个中国人闯入这些英国人的家庭,这些是被遗忘了80年的家庭,亲人不见了。当我们来告诉他们我们在做一个纪录,要把你们的故事讲给世界听。你想这个欲望是说什么?而且呢,这个数据的,它就非常像我们做传统电影的去现实生活中的采风。采风我就是没有精确的目标,我只是说这一个方向,这一片民风,这一片地理环境,我想到这里面去感受、去听、去采,能看得到什么惊喜。 就这概念,所以我在访问每一个家庭的时候我就是倾听。所以素材量最大,我不是提一个问题,人家回答呀,他一直人家在倾诉,我都记录,然后你再看怎么样能够提炼、浓缩,然后把它搭成一个故事。 泓君:对,您觉得在那80%没有被用到的素材里面,能不能跟大家讲一个没有在大银幕上呈现,但是非常触动你的故事? 方励:其实我连视觉效果、连CG特效都做完了的,我给大家讲,比如说我讲一个故事,船在沉没的一刹那发生了什么?那一刹那的故事我放弃了,就是在船沉的那一刹那,发生了两件事。一个是200多个炮兵,因为3号舱的楼梯断裂,逃不出来了。好,这些人是唱着歌沉到海底的,那就是生命中间的绝唱,那是非常触动人,非常震撼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我是在Jack Hughison的录音,就敲密电码的那无线电报员,他留在伦敦帝国战争博物馆的录音。我听到这个说当时泪流满面,他已经在海里挣扎的时候,突然船舱里响起嘹亮的歌声,船沉下去。好,所以他当时用的是这是一群要去见造物主发出来的绝唱,太震撼了,这是那个瞬间发生的事。 还有一件事,这个我是全部,我采访的这一家人,这个军人叫Billingham,是皇家炮兵的一个士官。他有一个最好的朋友叫Harry Mace,这个Harry Mace是卡在了3号舱顶层的舷窗里面,我从Andrew Salmon的回忆录里面也看到,他画的图有三个英军战俘卡在舷窗那个洞里面,进退不得,因为脑袋挤过去了,肩膀挤出来了,然后盆骨过不去,也退不回去了。好,所以呢,这个Billingham一直陪着Harry Mace,船马上沉没的那一瞬间,他就在身边。当这个船沉过了海面了以后,他看着Harry Mace沉下去,他吸了一口气,一猛子扎下去,握着他的手,也就是在水下生死告别的。哇,这个太惨烈了。 我采访他的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说自己父亲一辈子都在讲Harry Mace,就最后那个瞬间。这是我一直非常舍不得拿掉的,但我为什么拿掉了?在那一刻我怎么选择的?观众的情绪,你两个事情呢?所以只能给观众一个,因为这两个的震撼力太大了。嗯,就你有两个高峰,他并列了,你怎么收呢?这个船什么时候能沉下去啊?你仔细想,这边有一个人沉下去了,这边船又来一次,又沉一次,那肯定不对啦。 泓君:所以在做这个电影中,做减法对您来说是一个很难的事情吗? 方励:呃,不,其实做减法是一个很开心的事情。对,一般我们开始都做加法,一般我们加法用我们的经验做一个两个小时以内的电影,110分钟和105分钟是最好的。但这种题他可以做两个小时,不能到两个半小时。所以一般,比如说我们做一个虚构的故事,就传统的故事篇,通常我们很快就能到达,一上来就七八个小时,十来个小时,把所有的素材拼起来。但是可以非常快的到达三四个小时,到3个小时难度不大。 难度是从你比如说你想减到105分钟、110分钟左右的时候,尤其到110多分钟时候你最难了。就最后那几分钟太难了。因为你这个也舍不得,那个也舍不得,你怎么办?而且觉得细节点都非常好,非常震撼。他就是这么说,剪辑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 泓君:我特别懂,我的播客每周都在做这个事情。 方励:肯定嘛,而且可能过去我们的经验是什么呢?就当你把故事讲圆了,你已经觉得视觉讲述都很平滑了,都很舒服了,那就是超时了。这个时候如果你能减掉1分钟2分钟,故事还成立,这就加分了。这个时候短就是好,就是你不影响你整体故事的时候,你能把故事讲圆,没有卡bug,而且你还能短两分钟哦,那就是加分,是很不容易。 泓君:对,而且我其实在做播客以前我是做杂志记者的,然后就是会去写稿、采访很多的人,会去写一个故事,所以我特别懂。你讲做一个虚构故事跟一个非虚构故事,它们太不一样了。要把非虚构故事写的精彩,那个太难了。就是前面真的是不停的做加法,然后增加这个采访量跟采访信息,对,最后我就觉得写一个开头,要把这个开头写得很精彩都非常难。 方励:这个因为你非虚构,故事不是你所能选择,你采到什么就是什么,而且必须尊重事实。就是你所有的部分都是必须是完全真实的,那你说的太对了。 那你好,你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因为虚构的故事,你有你的逻辑,你完全按照你的逻辑在讲述,你怎么样都是合乎逻辑的。这个非虚构的剧情真的是你就得看你的运气,对吧,你抓到了什么,那你有没有能力让观众不懈怠,不掉链子,不中断,然后呢,还合乎逻辑。这挺有挑战的,所以我们的剪辑干两年。 泓君:您下一步是要做寻找马航MH370对吗? 方励:对,马航是其中的一个特别想做的,在搭建队伍。因为最重要的是说,我在寻找马来西亚的合作伙伴,没有马来西亚你做不了的。当然我是两重目的,一个是真正是想去搜索马航的残骸,这是你手里会喜欢过瘾,手痒。但是呢,他跟你的白天干科学的那一部分科学是相当的,但你不可能有把握的。但我知道有一些不同的可能性,可以尝试,但未必能成功。所以你上哪里去找钱呢,对吧?这个未必能成功的,风险太大了。 所以我们就换了一个思路说,哎,我们拍一个纪录电影,讲这一群人最后的努力,就是我找不到也是一个电影的,对吧,就是我们各种尝试、各种角度去寻找文献,对吧。所以呢,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就是我正在搭队伍,其实我借这个《里斯本丸沉没》的推广的时候,我是借这个机会呼吁一下,看这个全世界社会上有多少人有积极性,我们可以一起来搭帮的,不是我一个人想干,我是喊一嗓子看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partner,我们大家一起组个队嘛,来解这个世界之谜嘛。 泓君:我觉得应该美国是有很多的这种纪录片的采购方,比如说大的电视台,或者像Netflix他们还是很愿意去做的吧。 方励:我跟Discovery聊过。但是方案是什么?我现在不是说首先是找钱,首先是找人。你现在首先要搭建合理的团队,而且这个团队必须是一个国际团队,不可能只能中国团队。 中国这边主要的优势是有大量的家属,乘客的家属,就是人们的情感的思念的痛的悲欢离合的这些人文故事,中国是比较多,因为乘客里面大量是中国人嘛,对吧。那你他有马来西亚人、印尼人、美国人、澳洲人,这个呢,我觉得还不足以支撑做这个电影。所以你一定要有国际团队,你得进入马来西亚的故事后面吧,那不管是飞行员的故事,还是军方的故事,还是航空管制的故事,还有技术性的细节,还有澳洲海军卷入所有的搜索的,都得知道。 所以我就是一个在街上喊一嗓子,我现在不是说我一个人想,我一个人做不了。我只是在街上喊一嗓子,看能够有多少人愿意一起走。但现在有几个人可能会大家走到一起的,但还不够,那国际还不够。 泓君:您看过Netflix拍的《消失的马航》的那部纪录片吗?您觉得会有什么不一样? 方励:不是不一样,关键我得真去找啊。他其实是讲了一个故事来去解开这个谜,但是他也没有真的有结论呢,也都是根据各种不管英国的卫星的轨迹和当初都是公众知道的东西,你把它串在一起,包括这个飞行员家里他自己做到身边的也行,包括他的航路图我们都听说过的。他这个做的呢,就增加了一些特效,一些视觉效果的东西,他把它讲述成一个完整的,但是呢,没有结论的东西。就是把大家听到的各种东西拼在一起,包括后来几年找到过的一些碎片的残骸拼在一起。我看过,但是其实我真正最大的动力不是拍电影,我想去找马航。 泓君:对,其实我的疑问也是在这里,就是我当时看那个里斯本丸,最开始您是跟韩寒一起在拍这个《后会无期》的时候听到了,就是在东极岛听到这附近有一艘沉船。当时这个沉船他是官方去找,找了多久没找着? 方励:官方没找过,就是2005年香港民间的一个考古队和一个潜水队去找过,没找到。所以反正70多年没有任何人找到。 泓君:如果你飞机只是残骸的话,就对比马航的这个事情,如果飞机只是残骸的话,您会更早找到马航370的残骸? 方励:这个难度比我找里斯本丸大的多得多,起码10倍以上。 泓君:难在哪? 方励:水太深了,在海里4,000多米,4,000多米意味着你的声纳的分辨率在水面就不可能,因为声纳的传播在海水里面的速度是平均每秒1,500米,无数个,就跟你一个手电筒或者一个激光,密集的激光不就激光扫描了吗,对吧,多点声纳是一样的,我大量的声波、密集的声波传到4千米的海底。好,那就意味着它的分辨率一塌糊涂,就是你在水面不可能找到马航370。可能性就是因为你4千米的你的波束角是多大,当你的波束角你比如说你是一度的波束角,你可能到了这几千米就变成100米了,100米迈就是一个角一个点的,一个飞机都出不来,就分辨一塌糊涂。 马航370的寻找在水面做任何工作是直接找不到的,没有这样的分辨率,那不可能。这是所以要从海底找,必须贴近海底。但他又有矛盾,贴近海底以后你怎么运动?贴近海底以后你的定位导航怎么办?你有实时通讯吗?海水里面的通讯唯一有效的就是压力波,就叫做声波。而声波的带宽太窄了,在4千米这样的量程上面,你能拿到10K、20K到头,你不可能有图像,你只有一个点。当你没有图你怎么知道那是马航370呢? 但你说我可以原位把它存起来回来再试回放,你知道这是什么工作量的?你想4公里以下的海底,你要贴着精细的去寻找,你怎么定位导航啊?这个味道太大了,不可能啊,你卫星有个屁用啊。 泓君:他现在有一个大概的位置的方位吗,还是说都是猜测? 方励:英国这个通讯卫星有一个记录,是每一个波音飞机它自动发这个信号,但它没有射线交叉,它是单轨道,就是你我在这说话,你旁边听到我,但你听到我可以在那可以在那可以在那,距离是一样的呀。对吧,你看你的那个写字台这跟我的距离和我站在那边,站在那边站在反向是一样的。所以它就是没有交叉出来,它就是一个一维的一个轨迹,所以这个轨迹就可以从南印度洋、澳洲一直画到哈萨克斯坦。你上哪找去?半个地区,还是海底。 对,还是海底。现在你是猜是后来大家比较确认是在印度洋,是因为后来在马来加斯加这一带,非洲的群岛找到一些飘来的碎片。好的,确认是马航370坠海的时候破碎了,那你相信在印度洋。但在印度洋这个圆弧划过去,你可能计算飞机的油量,从马来西亚离开以后,这个油料剩的多少,大概能飞到哪一个位置,然后再贴近他卫星这个轨迹的附近,是这样去靠。这就算是你最大的能力了,但是呢你现在关键就即便这样,这种误差都是几百公里以上的。这么深的水你咋找? 所以我真正最想干的不是拍电影,我是用拍电影召集资源。我最想干的是寻找。 泓君:您在做一件充满挑战,而且挑战极大的事情。 方励:我可能就是想登那个“珠穆朗玛峰”。对,但是我也可能死都登不上去,那有啥关键我一直在努力啊。 泓君:我很好奇的是,在做这些挑战极大的事情的时候,他其实是需要巨大的社会资源来支持的,比如说找人找钱。找人跟找钱的过程中一定会对资本有所承诺,就是至少就是资本方向是想有所承诺的,您怎么去管理风险? 方励:所以我就跟他谈的是,我上次跟好几个朋友,第一次我们开一个就是一群头脑风暴的一群朋友们,我说我们把这个电影取的名字叫the last effort,最后的尝试、最后的努力。也就是说我找不到马航,我给大家拍个纪录片呢,我能不能用拍纪录片的成本同时再增加一点钱去找马航,是这个概念。要不然你没有一个由头,我没有东西可以拿出手,好如果说我要拍纪录片呢,我至少有一个成品,那我能讲清楚。但是我在拍这个纪录片的过程,是让我真正最大动力是真正把它找到好。 所以他就倒过来了,真正的你在筹集资源的时候,或者聚集人气的时候,是用拍一个关于马航失踪的纪录片,对吧纪录电影,那同时你真正的目的是想找到它。这就是说你可能找到马航370了哈,那纪录片就变得不重要了,对吧这件事变得很重要呵,但是如果找不到呢,那个纪录片里面的最重要,你要有成品啊,对资本要有承诺。但这也没有那么大,又不是好莱坞的大制作这种电影,对吧。你可能就在我们一般会想起来可能一两千万美元到头了,知道吧不会那么贵。 泓君:嗯,对。为什么想要找到马航的残骸,就是您觉得您心里最底层的一个驱动力是什么? 方励:就刺激啊,就喜欢好玩,就是别人找不到就刺激了。嗯哎,所有登山的人说有一个山,处女峰没人登上过,这就发了疯,拼死也要干的呀。哎这人活在人间干嘛的呀,这个实在太有意思了。不,这个人人是一个精神动物,对吧再这样问我啥,我没目的,我就是觉得好玩,就觉得刺激。你们说找不到,我就觉得刺激,你们都能找我就不去了,一定是这样我觉得。 应该会有很多做这种海洋探索的人很愿意一起去干这个事情。我已经,我至少已经联络了一二十号人了,我都知道,但是我需要在决策层面有几个合作伙伴。先是在我们做研究,然后做执行做调查的这些工作人员有的是,关键我需要几个核心的合作伙伴。能一起找钱、能一起扛压力、能一起策划这个电影方案,就是得把这个事做成了的人。我最想找的就是詹姆斯卡梅隆。 泓君:他感兴趣吗? 方励:我正在跟他联络呢,我是想邀请他来跟我们一起合作啊。嗯,你就想多几个人嘛。可是马斯克他感兴趣天上的事,还不感兴趣深海的事,我要找帮感兴趣深海的人一起干。 泓君:之前就是我看到有一些记者采访您的时候,就是有提到您在拍里斯本丸的时候没钱的时候,您也是把自己的房子都卖了,然后去拍这个片子。 方励:对,这很正常啊。因为我们在疫情19年之前,我们的科技公司是有利润的,所以我一直有支撑嘛。还有呢,这个疫情期间欠我钱的人都还不了,反正我在国内现在还有两个电影公司欠我4,000多万的,比利时这个无人机公司欠我1,500万欧元,还不了啊,对不对,但我不能因为他们还不了我不活了呀,所以我还得把什么东西砸锅卖铁能变现的都把它变了。 泓君:现金流会是压力吗? 方励:当然的是压力,对,而且我不止一部电影呢。嗯,我还有个《下一个台风》两个电影在手里,这现金流肯定是一个问题啊。对但不光是现金流的压力,是在疫情期间你根本行动都没法行动,全被lock down了嘛。所以你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利润制造现金流,还有呢欠你钱的这些朋友们,谁都还不起你。所以就把你弄在那,那怎么办呢?手里还有什么可以变卖的全卖,这特别简单。 后来大家问你怎么敢把房子卖了,房子有啥关系,房子住哪不能住啊,借住呗租呗,有啥关系啊,房子钞票都是最便宜的资源啊,最难得的资源是你的创意和生命和心血啊,对这比钱贵重多了。 你就说你想做这件事情,因为所有的资源你拿来干嘛,资源是用来消耗的,消耗它为什么,为快乐啊,这个逻辑,虽然说赔钱,我说我怎么会赔钱呢,我已经把钱转换成电影带来的快乐的“资产”,这不是有电影吗,我没赔钱呢!我只是把钱转换成更有意思的“资产”。 泓君:我看见之前您在一起的一个演讲,然后您讲白天干科技,晚上干电影,你大概是从什么时候进入到电影行业的?为什么会进入到电影行业? 方励:初入电影是在2000年。我从小就看电影长大,对电影呢,是蛮喜欢,并没有想过一定要去做电影。而且呢你小的时候,从12岁到20岁那八年都在文学里长大的,也蛮喜欢,就是蛮喜欢文学作品的。文革期间嘛,那也是你逃避现实的一个虚拟世界。再一个呢,我从小受父亲、受我爷爷他们影响,都喜欢拍照,喜欢摄影。所以在我十几岁当工人的时候,我就有了自己的暗房,非常喜欢构图,喜欢拍摄静态的图片,只不过是静态照片(still picture),而不是流动的动态影像(motion picture)。 当然,后来是阴差阳错认识的王超导演,他原来是个作家,他也没做过电影,我也没做过电影,就阴差阳错这么认识了。那就说想第一个他的处女作跟我讲讲,他写了本小说叫《安阳婴儿》嘛,他想把它拍成电影,我们俩聊了,这我也花不了多少钱,干呗,就是玩票。我一开始2000年跟王超就是玩票,我就是帮他一个忙,但我也好奇这电影咋拍的。 后面《安阳婴儿》还获了好多奖,而且我这个“猪脑袋”都不知道中国有电影局。所以第一个我都开机两三个礼拜了,有人朋友问我说老方你那个电影有拍摄许可证吗?我说啊拍电影还有许可证,我拍照片怎么不要许可证呢,我买个胶卷不就拍了吗,又从小喜欢拍照嘛,所以我认为拍电影不就是买点胶片就去拍呗,谁没想那么复杂。 结果,所以《安阳婴儿》就变成地下电影了,因为没有拍摄许可。那就是因为后期去了戛纳,去了“导演双周”,然后跑了很多电影节,来过旧金山,也去过芝加哥,去过纽约,去过很多地方。那个时候完完全全就是好奇,就纯粹好玩,因为我第一次,我们后期在国内做不了了嘛,因为没有许可证,就得把胶片弄出去以后去荷兰阿姆斯特丹做了后期。因为我们拍的是用的16毫米,要把它放大成为35毫米,还要做后期去阿姆斯特丹做的。 我觉得人就有挺有意思的,任何一个新的行业只要你喜欢挡不住的,你花一段时间你就变成比较专业了嘛,对吧。所以我一直跟所有的天下年轻朋友都讲,创业不是你要达到某一个目的,创业是说你有一个挡不住的心愿,你想自己把它玩开,这叫创业。说你说人家都赚钱你就创业去赚个钱,你最后成功不了,因为你扛不了太久。因为只有你把你的兴趣爱好,把玩耍变成一个可以循环的,有现金流的model,这叫创业。我天天能玩,还能养活自己,还能越玩越开心,那就挺好。 泓君:我觉得我特别佩服您的一点是,不管您是做海洋物理学家还是做电影,在我看来你基本上都把事给做成了。 方励:因为我这一辈子只做喜欢的事,我这50年我只做喜欢的事。我们想想看,我们来到人间只有三万来天,只有一次活在世界上的机会,叫生命的机会。什么东西最昂贵的财富,生命呢!生命是怎么构成的,就是时间和情绪构成的结果。你拿它去赚钱值得吗,因为钱拿来还是买开心的。 所以我跟所有年轻朋友的建议都是,一定是在自己所喜爱的范畴内去寻找一个你慢慢能够成长和驾驭的,最后实现一点现金流,这现金流不用高,多一点这个局做的越来越大,少一点他一直还是做自己喜欢的事。你知道我四川人嘛,四川人有一个特点,我们爱打麻将,说钱多打大麻将,钱少打小麻将,你钱多打100块钱的底,我钱少打5毛钱的底,我还是麻将呀,我还是快乐呀。 所以我就说他经常我们讲在创业的时候,因为我去过很多创业的现场嘛,就是跟年轻人对话,我就说一定要想好你为什么要创业。如果你说我想赚钱,废话谁不想赚钱,对吧,你的knowhow,你的专长是什么?你有什么独特的地方?你说我就是比别人聪明,我说你牛。你说我比人家不要命,你们工作8小时我每天可以工作18个小时,那也牛。对,而且我就胆大不怕风险,这也是一个你自己的专长啊。 你有更多的自己巧妙的创意,那更不用说了。就说一定要想清楚,就说你要对得起自己的生命,这个要不然的话就太亏了。管理一下自己的生命投资吧,那比钱值钱多了,你花50个亿也买不回来一天的。 泓君:对,这个我非常非常认同。 方励:是,所以为什么你看我过去这三四十年吧,尤其创业以后的这30多年,我很少拿钱来算账,就是钱是用来挥霍的。一有钱就挥霍,没有钱撅着屁股挣呗。 泓君:怎么赚到自己的第一桶金的? 方励:我没有第一桶金,我睡了一年地板,我开始创业的时候什么破铜烂铁都卖,我都卖呀,我得筹集,因为你想做的很多事情他需要有个周期,你需要培育嘛,要培育市场,培养你的第一的产品。但这个周期里面,你就做贸易,我做了一年的贸易,这贸易是逮着什么能卖什么,能卖什么。我连二手推土机、二手的什么沥青搅拌机都卖过,一台没卖掉,还卖过废铜废钢吗,一吨也没卖掉过。因为我最喜欢的还是科学仪器嘛,我最喜欢还是地球物理仪器装备和海洋探测的。 这个因为我喜欢物理探测,但我又喜欢机动平台,所以我过去这十几年基本上都是。我在10年给自己定了一个八字方针,我说未来20年我做什么,我就说了八个字:无人、远程、遥测、遥感。这就是我过去这14年在干的,而且我当年预测的是一模一样发生的。 泓君:您提到的当年的预测的什么? 方励:我在10年我跟他说未来20年我怎么布局,我们喜欢用五年计划,中国是十二五嘛,因为我是在06、08年当时帮内蒙古的资源部做一个无人机的磁探,哎就有机会接触到无人机了。我一看国内,你知道06年150多家无人机公司给我惊着了哎,但是呢通过做这两台样机你对无人系统的体会比较深。 在08年我交付了以后,从09年,我们注册了一个归国留学生的企业。那个时候就开始干无人系统,所以那个时候我就说十二五(2010年到2015年)就是我全身心进入空中、水面、水下的无人系统、无人技术。 第二个五就是十三五(2015到2020年),这5年内就做各种应用哦,我做了大概八九个应用,都是全世界第一次,全成功了。就开始跟你的客户群体开始做各种物理试验。所以那个时候我认为15年到20年是到处都有星星点点状的无人应用开始。好,当年我说的是从2020到2025会全面开花,然后2025以后是无人时代,就这样发生的。而且是我决然没想到俄乌战争的爆发把这个无人系统的应用用到了极致,而且提前了。 泓君:您是说在战争中使用无人机? 方励:都到了小无人机人手榴弹了,就这么土的,但是应用的非常有效。我就讲未来,因为很简单,尤其是做无人系统,你是把人类的感官,眼睛、鼻子、耳朵和大脑远程投送,好那这个时候你需要的是:首先是你的动力,动力呢你就需要你的能源,能源的储能密度要高。 电池技术需要发展,密度要高。再有一个呢,你的通讯的带宽要大,还有通讯的距离要远。对吧,然后精确定位导航,那就是把人类投送到全世界各个远程和复杂、敏感的恶劣的环境里面你都能够作业。所以不管是资源勘探,还是国土防卫,还是环境监测,这都是人类需求的。 泓君:对,所以现在其实我们做硅谷的科技报道,其实也看到了,今年像垂直起降的无人机,包括无人机送货这些,其实很简单的概念啊。 方励:对对对。有很多人在做了,其实这些概念呢非常简单,他只是说今天的工业技术的性价比到达了。 泓君:您觉得这些技术现在开始慢慢爆发,一个最重要的技术驱动是什么呢? 方励:电池是最重要的,你想不管是电动车也好,任何无人系统,燃油的你永远有危险性,电池的这个密度、能量密度越高,体积重量比例就越好,这是肯定的。那电池最安全嘛,你想你要是用燃油,你用燃油水下就用不了,它需要空气。你不管是用煤油还是汽油,它必须要有空气循环,就没选择。 泓君:嗯,对我看现在很多,包括EVOTL垂直起落机的这种发展,他们也是说觉得很多投资人进入到也是看到整个电池技术,包括电池密度啊,整个电池他在储能啊,他的经济实用性嘛。 方励:有的人叫飞行汽车,我跟好多朋友这个领域都很熟。但是这个呢就是看你一个社会,会不会发生更多的低空的碰撞,然后监管啊,还有很多很多跟监管打交道的地方。说这个话说了有十年了,德国的飞行汽车公司我也知道,我老家成都的成都奥飞也在做,小米也在做,好多人都在做,是过去的四五年,但10年前的时候人少,都在提这个概念。 那实际上这个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的,难度是没有,就是怎么样的,它的性价比可操作性可运作性,还有每一个社会的管制是什么。 泓君:您刚刚有提到俄乌战争,他其实是无人机带火这个行业的一个触发点,他是有大量的采购还是怎么样? 方励:没有,就是俄乌战争他已经证明了无人系统的性价比太大了,你想想看我用自杀式无人机装上战斗布,装50公斤、100公斤TNT,这个特别容易实现。一架飞机有多少钱,对不对,我还可以用旧飞机改,你以为导弹多少钱。我个铺天盖地风云的无人机来,你打的过来吗,你的防空导弹受不了啊,这就是我很担心的。 就是我们的技术会不会被反向利用到了伤害人,因为现在这样他战争的成本就变低了。 泓君:杀伤力变高了吗? 方励:对那肯定的,毫无疑问的,无人系统远程作战,以后都不需要人面对面了吗。这就跟当年美军打阿富汗,打塔利班一样的,坐在五角大楼里面打塔利班,因为你卫星通讯了嘛,你远程接管操作,这都是可能的。 但人类的悲哀就在,人类是肯定没有未来的,人类没有任何未来。科技的进步它是个双刃剑,一个是过度的资源消耗,资源是用亿年做单位才有可能形成的,不管稀有金属、贵重金属,任何材料是越用越少。你要让它重新地球的变迁,重新产生好,那需要多少亿年才有可能。所以除非我们回到刀耕火种。 所以科技的进步说减轻了人的所有的劳动代价,增加的效率和增加了生活的舒适度。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破坏的环境,消耗的资源,尤其是这个世界,哎呀我怎么说呢,大量的流氓集团,对吧这个世界为什么有战乱,全都是政客们的肮脏的勾结。好那这些人类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科学进步来保护环境、节约资源,让大家生活的更和平相处,一定要走向战争互相掠夺、互相杀戮。这是反向文明啊,这是退步呀。 所以那天在复旦跟他们交流两个教授张立奋和王升远,底下有观众在那调侃他们都说自己对未来的看法。两个教授都说他们是悲观主义的,你觉得未来悲观吗? 我是绝望的,我什么悲观的,人类根本就没有未来,而且这个科学技术的过度进步是加速他的灭亡。 所以我是不看好人类的。 在我们有限的生命里面我就说微观我很乐观,宏观不是悲观是绝望。 泓君:拍完《里斯本丸沉没》这部纪录片,对整个战争的看法会改变吗? 方励:我没有改变看法,更多是加重。就是更深的痛啊,因为你看了一个一个真实的家庭,一个一个真实的亲情的绝望和长久的等待,一个一个孩子80年没有父亲,一个母亲自己的儿子去哪了,不知道,就这种痛会更深。也就是说,我拍完里斯本丸对人类的未来其实更绝望。但只是我们够不到,人类可能还有几万年没问题,人类在探索外太空的技术也发展的很快。 你外太空如果说是为我所用,那还好,但是如果说我们说移民,天方夜谭,移什么民呢?你移到一个不同环境的星球,你人类也就变异了,你可能还是个生命的延续,但未必还叫人。 泓君:您现在其实同时在做很多事情,白天做科技,晚上做电影,然后还有几部电影是正在制作的过程中。 方励:对啊,我现在新的电影都马上已经在做后期了呀,我们是5月31号杀青的呀,10月份定剪的,现在一个多月是我们的法国作曲和音效正在做新设计和音乐了。预计可能,目标看这个月底有没有,可能能完吧,但最晚春节前要完工。OK,电影的片名叫《下一个台风》,英文叫“after typhoon”,和李玉导演,我们俩在前年国庆萌发第一个点的,所以四个女演员你们可能熟悉的,张子枫、李心洁肯定认识,马来西亚的,会讲福建话,姚晨,还有一个张伟丽,拳击冠军。在这个电影里不是拳击,演一个渔家女,哇太惊艳了,我们都没想到张伟丽演得真棒! 泓君:所以我其实很好奇,您是怎么管理精力,同时去做这么多事情的? 方励:对呀,我是比较擅长,就是多线程,我意思说我是多核嘛,哈哈哈多核。我喜欢同时做两三件,甚至三四件事。如果是开走了科技的项目呢,可能三四个,电影的项目两三个不能超过两三个。你跟那个驾驭的吗?这边正在制作一个,另外一个正在开发剧本,同时因为电影它有一个好处,它在很长的时间里面不需要这么多人。你比如说,你在故事的创作和剧本的开发过程中可能就三两个人,你只是到了筹备阶段可能进入要做分镜,要做美术效果,你要做设计了哈,那个时候可能二三十个人。 真正到开机的时候你原则上不超过两个月啊,这一百几十号人。因为我比较喜欢文艺类型的电影,我更多是喜欢这种情感类型、人性类型、社会的反思、时代的特点,你喜欢这样的电影。我不太喜欢纯视觉的东西,那是个辅助性的东西。 泓君:您觉得在您的这个人生中,有遇到过比较难过去的坎吗,他会是什么? 方励:我最大的坎就是跟我女儿的沟通。我就我一直跟朋友们讲,全世界只有一个人能治我,就我女儿经常不搭理我,气死我了。这种当爹的嘛,不就这样,老想拍女儿的马屁,做父亲的肯定都这样。 其实像我们都进入倒计时的年代了,都有自知之明了,能活多久。也就是说把眼前的今后一二十年了,还有哪些感兴趣的事情别落下,尽可能去实践呗。至于你做成做不成,不重要,因为我一直和年轻人分享的是什么叫成功,只要你有想法就去尝试了,这就成功了。至于你做成做不成,那不重要,那是别人的标准。 你的标准是,我有一个心愿,我去尝试了,享受这个过程,要的就是这个呀。我们年轻的朋友,我们喜欢做什么就去尝试,有什么关系。你看我做电影,我遭遇了很多不同的朋友,有学电子工程的、力学的、建筑的,汽车自动化的,都来做电影了。 泓君:您怎么评价招人的时候大家是真的热爱电影这个事情? 方励:我很少招人,我们都是撞进来的。你比如说我们过去团队里面也有很多年轻人,就是啊方老师我就想做电影,你给我个机会我就来呗。有人就留下来,有人又跑了,那有啥关系呢? 泓君:今天他喜欢,他就会留下来,他不喜欢,他可能就去探索其他他更喜欢的事情。 方励:对,他也可能在我们这边你给他一些机会,他积累了一些经验,他在这个地方他觉得他一跳槽以后他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我们都鼓励大家的呀。 我是特别喜欢看到年轻人成长,而且看到他们成长过程中你还助了一把力,哎特别开心。当老师不有这个概念吗?我觉得非常的触动,然后也学到很多。 我经常跟大家讲:我们要经常自嘲嘛,我们这帮人就是很性情,其实很性情就是“二货”,不去计算那么多,因为算不了的,那也没意思,就一切以你的感受为尺度为标准,你感觉好。但只是说你做每一件事,当你要决定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是非常感性,我经常说我一辈子做重大决定都是感情用事,因为我是人。所以做什么决定呢?就我高兴,我想做,这就足够了。 但是你去做的时候要讲究职业训练,很理性的去把一件件事做好,就一直就这个思维。所以我才讲我以前经常讲感性为人、理性做事。 所以在硅谷这个地方有这么多我们的,尤其是国内来的各种留学生这么多,我们是看着硅谷这个地方,就是中国大陆来的工程师、科技人员规模越来越大。我记得在80年代的时候基本都是台湾香港的华裔在这,现在大陆群体越来越大,这也挺好。所以那我们大陆的国产的电影在湾区华人群体里面,哎有好多人关注,挺好。 泓君:当时里斯本丸在中国上映的时候,因为我的朋友圈已经是刷屏式的推荐了,就是口碑非常好。这次特别好,您能来旧金山来做这个公映。 方励:是,这个其实是按照那个奥斯卡的要求的。那既然来都来了,湾区又是我的第二故乡,那就放给大家看呗。 泓君:我当时看那个里斯本丸的时候,我那天特别想念我的家人。 方励:当然了,亲情真的是不可阻挡的。我在国内好几个大学去路演的时候,主持人经常问我,给我们观众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就说今天晚上给爸爸妈妈打个电话,说你想念他们爱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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