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瞰池州城区高楼林立,生态美景如诗如画。何建民 摄
大江大河小城市。
构建新发展格局,长江沿岸中小城市如何成为一支向上生长的高质量发展“新势力”?他们如何倔强成长、顽强逆袭?
带着这样的疑问,把目光投向池州:生产总值增速连续7个季度居安徽各市前两位,同样也在41座长三角城市以及长江经济带所有城市中增速靠前,制造业占比持续较快提升,半导体产业“十年磨一剑”。
今年前三季度,池州市生产总值同比增长7.5%,连续3个季度保持在7%以上的较快增长区间;规上工业增加值增长9.7%,居全省第2位;固定资产投资增长15%,一般公共预算收入增长13.5%,均居全省第1位;进出口总额增长12.2%,居全省第5位。
近期,“安徽日报高质量发展调研行”来到池州市,与池州市传媒中心组成联合调研组,进行为期两周的深入调研,探寻这个常住人口130余万的小城市“向上的密码”。
“新道超车”之势
——小城市变得“能打”,有一种怕被“落下来”的强烈危机感
身处今天的中国,最容易把人带偏的往往就是自认为很笃定的惯常印象,比如三四线城市谈不上有太多活力,生活可以说闲适也可以说平淡,来到这里,就是选择“逃离北上广”的躺平人生。
当我们对安徽池州进行了为期两周的调研之后,一个笃定的结论是,这些看上去很笃定的刻板印象错了。
今年是改革开放45周年。40多年来,一线城市、新一线城市以及省会城市、强二线城市等梯次发力成长,为中国经济发展注入绵绵动力。
现在,这种梯次成长规律正在向更深更广拓展。
安徽池州等三四线城市,近年来让外界稍感突然的发力,带来一个深刻启示:在构建新发展格局、迈向共同富裕的进程中,中国三四线城市的发展天花板正在被不断抬高,正在成长为中国经济接续性、持续性并且分布更加广泛的发展极。这不仅将让这些城市的人们生活得更好,更让中国经济拥有坚实而有韧性的底座。
这种态势,即便经受疫情冲击也未止步:拥有130多万常住人口的池州市,正是在2021年完成了生产总值超过1000亿元的“关键一跳”,人均生产总值也超过1.2万美元,比安徽全省平均水平高出1000多美元。
疫后经济恢复的波浪式前进过程中,池州也展现了穿越起伏曲线的稳健。
即便是在长三角这个顶流板块中,池州也是增长最快的城市之一:上半年长三角41座城市中,池州增长速度居第7位。2022年,这个排位曾一度攀升至第2位。
这背后,有着什么样的底层逻辑?
大江大河小城市——在全国293座地级城市中,从这个视角才能更快地聚焦到池州。长江金沙江段以下的20多座地级城市中,人口在100多万规模的城市只有4个。
池州的存在感有点“难以描述”。不仅小,工业基础薄弱,新中国成立之后经历“两撤三建”。尽管最早建制于唐代,却成了安徽最年轻的地级市之一。用池州的同志的话说,“几乎没积累什么家底”。
但池州并不“丧”。这几年提出了咬定在安徽省“增速居前列,人均争上游”的发展目标。
池州的同志说,池州虽然是小城市,但位居长江经济带同时又处在长三角范围内,是经济发展的黄金地带,完全有条件发展起来。
池州也有自己的比较优势,有6个省级以上开发区,在今天沿海一些大城市发展空间紧张到“进一个项目必须出去一个项目”的腾笼换鸟、“零地开发”现状下,这种发展空间价值日益凸显。
与很多地方提出的“换道超车”“弯道超车”相比,池州更像是在“新道超车”——
正因为工业底子薄,所以也没有多少包袱,新培育引进的产业项目层次相对较高,集中在半导体、新材料、节能环保、新能源汽车零部件等行业,新兴产业占比较高、增长空间更大。
这种以“新”见长的新型工业化,主导带动着新型城镇化、农业现代化,成就了具有爆发力的发展态势。
今年上半年,在长江经济带所有城市中,池州市的经济增速居第8位。
但压力也随之而来。池州的同志坦言,目前环境下,城市发展你追我赶、交叉前进态势比任何时候都激烈。“有时起来也快、下去也快,一个环节没赶上,就在比较长时间内被落下来,所以,现在天天琢磨我们的短板弱项。”流域经济中有一个“点—轴”发展模式理论。放眼全球大的流域经济发展历程,多是由一些有影响力的城市“点”上兴起,再带动流域产业和城镇体系“轴”向延展,实现整个流域的腾飞。长江经济带目前也在全力“跑通”这样的模式。
在这一态势下,池州的发力或许正在打开新的想象空间:小城市的发展当然要吸纳大城市的要素、接受大城市的辐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一定是“跟班小弟”。
他们有独特优势、发展空间、清晰路径,更有怕被“落下来”的强烈危机感。所以,他们正在变得“能打”,并且在实战操盘中逐步摸索出一套属于自己的打法。
截至2022年,中国大陆有691座城市,其中城区人口规模50万至300万的城市数量为193个。当他们更有“狼性”、更能打且找到有效打法,进而不甘落后地与更大的城市大体同步迈向现代化,这不仅是时代之幸、国家之幸,也是全球现代化进程中的崭新图景。没有什么比这一点更能激励人们去发现、去挖掘像池州这样的小城市的“打法”。
产业“芯火”
——次优选择+不折腾,小城市新质生产力“破壳”
安徽省半导体产业这几年在全国异军突起,长鑫存储以及在科创板上市的中国大陆第三大晶圆代工企业晶合集成都是标杆企业。合肥是安徽半导体产业的中心,而池州是重要的副中心。
时下大中小城市都想搭上半导体产业这趟车。热衷于“讲故事”的人也多了起来,也不断有城市“入坑”。
九华恒创私募基金管理有限公司是池州经开区发起设立的半导体行业私募股权投资基金的管理机构。总经理卢胜一大量接触各种各样的团队和项目后,一个最大的感慨就是,太多“走江湖的”都想着利用小城市发展半导体产业的迫切心情来讲故事“套利”,套取资金补贴后拂袖而去。
“他们认为三四线城市很少有半导体产业的明白人”。
但池州不缺“明白人”。池州的同志说,很多事想明白了,也就能干得明白,不折腾。半导体产业符合池州这座环境优美小城市的气质,发展有一定的基础。虽然不是在我们手中破题,但既然是我们确定的首位产业,理所当然要接续发展好。
池州人还明白:小城池州无法和深圳、苏州这样的城市比,他们可以直接投资引入高校研发机构、直接投产业化早期的原创技术,我们只能做次优选择。
这种次优选择,体现到池州半导体产业布局的“三个优先”上:技术经过市场验证的优先、产品有成熟市场渠道的优先、细分市场规模大的优先。
池州经开区是安徽省级战略性新兴产业集聚发展基地,预计2023年实现年产值210亿元,同比增长约22%。不仅有了规模,也形成了半导体分立器件、封装测试为特色优势,逐步构建涵盖IC设计、晶圆制造、封装测试到终端应用的产业链条。
走到今天200亿元产业规模,池州花了整整十年时间。
2013年,因为被在池州做企业的胞兄说服并答应投资,安徽枞阳人汪良恩带着在功率器件领域成熟的技术和运营经验来到池州,创办安徽安芯电子科技有限公司,成为池州第一家半导体企业。
如今,安芯的功率器件不仅进入通用电气、苹果等大厂的供应链体系,也是宝马、奥迪等著名汽车品牌的点火器芯片的主供商。
2014年,另一家半导体企业华宇电子从深圳迁至池州。当时,池州当地政府代建了标准化厂房,企业直接“拎包入驻”。
与做分立器件的安芯电子不同,华宇电子专注于做芯片封装测试,成为池州市半导体产业链上又一关键企业。
如今,华宇从当初的小苗长成大树,当初只有一套简单设备和10多人的团队,如今已经拥有5条生产线,先后自主开发完成30多项科技研发攻关项目,并达到先进行业集成电路封装测试水平。
“新质生产力”近期受到高度关注,这当然也是小城市发展必需的“升维突破”。池州半导体产业一直努力把“次优选择”做到尽可能好、尽可能完善,印证了这是一条可行路径。
有人认为池州半导体产业“层次不高”。但做产业,说到底不是为了和谁比高低,而是为了满足市场需求,能切入需求持续增长的领域并且扎下根去,就是最根本的突破。
半导体产业不仅仅只是备受关注的高线宽要求大规模集成电路,更有应用需求几乎无处不在的分立器件。MOSFET(金属氧化物半导体场效应晶体管)、IGBT(绝缘栅双极晶体管)等就是当下应用最广泛的功率器件,是汽车、光伏、工业控制、消费电子等领域必不可少的元器件。这正是池州半导体产业的突破口所在。
这做起来很难。车规级芯片最重要的就是安全性必须100%可靠。在175度的高温下连续运转2000个小时,100万颗器件中不能有一颗失效。
在半导体产业领域,这当然算不上很高的产业层次,但也照样存在“卡脖子”环节,比如IGBT的引线键合机目前全球只有两家企业能生产。而这个领域,池州也正在引进技术团队实现突破,这就是通常所说的“补链强链”。如果没有产业基础,这样的项目显然无从谈起。
汪良恩办公室书架上,最醒目的是一个晶圆项目的文件夹。晶圆是半导体器件的衬底,碳化硅作为第三代半导体衬底材料更适合制造功率器件。一条碳化硅晶圆生产线投资在15亿元,这个项目可以柔性兼顾硅晶圆和碳化硅晶圆生产,也是池州市完善半导体产业特色化布局的重大项目。
十年后回顾起来,当时来池州这个半导体产业零基础的地方“拓荒”,确实是需要勇气的。汪良恩说,自己的创业经验和技术支撑是基础,池州市委、市政府的决心和诚意也打动了他。
小城市对好企业呵护有加。华宇电子总经理彭勇说,半导体作为池州首位产业,市委书记担任产业链长,建立了微信工作群,有问题就可以反馈给书记、市长。
这种顶格推进,让企业家感到自己的企业“能见度高”、更受关注。但同时也有压力,企业的发展如果没达到预期目标,“都不好意思见领导了”。
人才和资本,是发展高端产业必须迈过的两道坎。
小城市家底薄,除了精打细算外,还得会用市场化的打法,用好资本的力量。
卢胜一就是池州通过猎头从上海招引来的专业投资人才。他把做产业投资比作“种庄稼”,遴选投资项目就是在“种企业”,在小城市能以专业眼光“投”出一批企业,更有成就感。
池州这样的城市吸引优秀的青年人才并不容易,但卢胜一说,自己孩子大了,现在基本上不怎么回上海,池州环境好、空气好,人更放松,是四五十岁“中年大叔”喜欢待的地方。
这不是玩笑话,这个年龄段正是专业人才“当打之年”,又不需要太多顾及大城市优质的教育医疗资源。像池州这样风光秀丽的小城市,只要提供足够的舞台,反倒有自己的独特优势。
池州半导体产业的舞台正在变大。
这几年,陆续有半导体封装、装备、存储等项目落户池州。卢胜一说,一开始因为池州小、没名气,很多项目团队在投资谈判中并不看好、条件要价都很高,但最终谈了一圈回来还是选择了池州。
因为这里有产业基础、有配套、有氛围,和“对的人”一起做事,才能把事情做对、把企业做好。
“种子选手”
——小城市也能构筑让企业家放开手脚的大平台
回顾在池州的8年创业路,安庆宿松人刘沛峰最自豪的是,这条路走对了。
2015年时,刘沛峰放弃了浙江温州职业经理人的工作,拿着全部积蓄在池州的江南产业集中区创办了安安新材科技有限公司,做铝基新材料。“当时,这里晚上走路都会害怕,空空荡荡,连个吃饭的地方都没有。”他就这样成了这个新区最早的一批“本土企业”。
他赶上了由光伏、新能源汽车等产业拉动的铝基新材料产业爆发的“风口”。但对于处于初创期且能不缺订单的企业来说,周转资金一定是最头痛的难题。在安安新材急需资金时,集中区管委会给予了资金支持。
刘沛峰至今还记得江南产业集中区管委会一位领导的话:
“对于你们这样的种子选手,只要我们有,一定全力支持。”
“只要我们有”,对刚起步的江南产业集中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这句话更实在。
如今,安安公司已经成为蔚来、比亚迪、宁德时代、隆基绿能等头部企业的铝基材料供应商,产值持续翻番增长。
有经济学家曾说,一定程度上,市场经济等于自由价格加企业家。
城不分大小,贵在让企业家放开手脚。小城市企业家资源稀缺,因此也更有意愿、更能聚焦,做得更好。
池州的同志说,发展快慢,与城市规模和体量大小没有关系,再大的体量,只要有动能也能发展得快,再小的体量找不到动能也会很慢。
企业家是这个动能中的关键。
德国管理学家赫尔曼·西蒙在《隐形冠军》一书中揭示,将近三分之二的隐形冠军企业总部都位于小城市。
殷明亮创办的鸿叶集团就是一家隐形冠军企业,靠做竹制品出口一年能出口5000多万美元。
竹子是多年可再生草本植物。鸿叶最牛的是能把竹制品做成和塑料制品差不多的价格,比如方便面的塑料餐叉一把7分钱,鸿叶的竹餐具可以做到9分钱,最近就有方便面制造企业去验厂、洽谈替换事宜。全国一年超过400亿份的方便面销量,如果全换成竹制品,对保护生态环境具有重要意义。
今年是殷明亮创业30周年,起步时是池州贵池区牌楼镇的一家乡镇企业,以做冰棍用的竹棒起家。1997年搬到城区。
2003年“非典”疫情期间,他发给台湾合作伙伴的三个集装箱产品因为堆在码头时间过长发生霉变,他收到反馈后,又给对方重发了三箱产品,这让对方大受感动,把更多的订单交给他做。后来,他又抓住中东地区的人爱吃烧烤的机会,大量出口烧烤竹签,这加快了企业的发展步伐。
2017年秋季广交会期间,有欧洲客户提出:越来越多国家实施禁塑限塑政策,鸿叶能否研发生产一款竹制吸管?这其实是一个世界级难题,当时只有一家日本企业尝试在做,但无法一次打孔成形,只能用胶粘在一起,存在甲醛污染。
毛竹纤维纹理结构呈纵向排列、极易开裂,并且竹子糖分高,温度高一点就会焦化。在毛竹片中间一次性实现6毫米至8毫米的无损钻孔,全世界都没有这样的钻孔设备,只能在全国四处寻找能够研制此类设备的制造企业。
“先后请过4个博士团队,花了1000多万元,经历过多次失败。”殷明亮回忆,但他没有放弃,经过两年多锲而不舍地“死磕”,最终找到江苏无锡的平舍智能,这是一家专门研发制造非标准设备的企业,终于成功开发出一款可控制毛竹竹心受力面积的智能打孔装备,钻孔成功率可达98%。
目前,依托智能化生产线,鸿叶集团已建成全国最大的竹吸管生产和出口基地,年加工量10万吨,销往全球110多个国家和地区。
殷明亮没有停下脚步,他在池州高新区又拿了240亩地,“把身家性命搭上去”建设了全新的生产基地。
无锡的平舍智能因为和鸿叶集团的这次深度合作,也选中池州建设占地50亩的智能化装备产业园。
平舍智能运营总监陈旭东说,无锡地价是池州好几倍,房租也在两倍以上,用工成本也高20%以上,再加上池州产业发展具备一定基础,所以,公司决定在池州建设产业园。由于公司具备提供成套装备能力,还能吸引更多稳定的合作企业落户池州。
鸿叶集团和平舍智能的合作故事揭示出,现代制造业的供应巢边界持续扩展,供应链相互嵌入的网状结构越来越精细繁杂。即便是看上去层次不高的产业,每一次升级可能都会带来体系性牵动效应。而企业家就自带这种“体系效应”。
弘扬企业家精神,绝不只是让企业家独舞。让企业家放开手脚发展,更不是松开支持企业发展的有形之手。
在池州东至县,一个园区管委会“三度搬迁”的故事广为人知。
3年前,位于东至经开区的华尔泰公司,准备新上一个年产1万吨的吗啉项目。然而,新项目选址毗邻华尔泰的办公小楼,安全距离难以达标。
当时,恰逢华尔泰在走上市流程。此时项目迟迟不能上马,企业发展就会面临重大危机。
难题该怎么解?就在企业一筹莫展之际,经开区管委会做了一个企业想都不想的决定:把管委会的办公场地整体转让给华尔泰使用。
近3年来,经开区管委会带着10个部门、70位工作人员,辗转租用了3处办公场地。最拥挤的时候,8个人挤在1间办公室里,规划建设图纸等资料堆得人下不去脚。
对此,华尔泰公司党委副书记纪干平有个精当的比喻:企业像是市场红海里的一条鱼,这是给了保护企业的一块最硬“鳞片”。
2021年底,华尔泰的新项目顺利投产,去年产值达到22亿元。上市之后,华尔泰又在东至县不断追加投资,总额度超25亿元。
不说怎么不行,常想怎么能行。这是池州上下常提到的一句话,也是一句大实话。
企业家面临的难题,有时很小,有时复杂。不帮企业家办,一句不行可能就让一家企业发展卡壳。努力帮企业家办好了,解决的难题越复杂,成长的机会和空间就越大。
小城市企业家不多,把每个选手都当成种子选手,每个选手也都有机会成为种子选手。这样,即便产业底子再薄,也能在各个赛道上逐步积累起产业实力的“板凳深度”。
“拄拐者”事竟成
——摆脱小城市发展的“推绳子效应”之困
现实中,不少小城市发展容易陷入“推绳子效应”的困境。城市不大,不太受重视,外界也不太关注,很容易形成根深蒂固的边缘化意识。产业发展不足,市场发育不充分,对干部队伍的专业化能力要求不高,发展愿望和进取意识也随之衰减。
这使得很多小城市在推动发展时,往往就像推一根绳子,花了很大力气,但没有太大动静。
池州的同志说了一个很到位的观点,经济结构对干部结构影响很大。
一座城市,各级干部亲身经历了经济发展、产业升级带来的城市面貌变化,市场观念、开放理念、进取意识的“整体水位”都会相应抬升,这是经济发展与干部队伍成长相互促进、相互成就的过程,也是逐步摆脱“推绳子效应”的过程。
池州经开区经济发展局局长张典亲身经历了这种变化。他是一名“80后”,曾经在市发改委工作,算是搞经济的专业干部,也算年轻。即便如此,他也坦言,前些年一谈到发展产业,还是多在火电、水泥等项目上打转转。
“现在对产业的认识比前几年提升了几个层级。”他说,池州的非金属矿资源丰富,像白云石储量就有30亿吨,但以前谈白云石资源开发,觉得能把白云石粉末磨得更细就是很高的技术含量了,哪能想到会带来材料产业的突破性变革。
白云石矿富含金属元素镁。镁是一种轻质金属元素,化学性质活泼,是合金材料的重要组分。镁条在氧气中燃烧,也是人生中最早背过的化学方程式。镁合金正在催生新的材料革命,具有高强度、阻尼减震、生物相容性好等优势,是航空航天、交通运输、电子信息、能源动力、生物医疗以及重大基础工程建设越来越离不开的重要材料。将氢气吸附在镁合金颗粒表面的氢气固态储存技术,能解决氢气运输难题,正在打开氢能利用的广阔空间。
2020年,宝武集团考察组在全国各地物色镁基新材料项目选址。3月份,他们来到池州青阳县考察时,发生了让考察团成员惊讶的一幕:县里四大班子领导全部出面接待,但站在最前面竟然是一位拄着拐杖、打着石膏的人。一了解才知道,县里的主要负责人脚崴得比较严重,但仍然一瘸一拐地出面与考察组洽谈合作事宜。
后来,经过对资源、区位、交通等综合因素考虑之后,宝武最终决定在这里建设安徽宝镁年产30万吨高性能镁基轻合金及深加工项目,总投资148亿元,是池州历史上首个投资超百亿元的重大产业项目,而当时青阳县全年的生产总值才170多亿元。
池州和青阳能不能“接得住”这样体量的合作项目,包括那些曾经的竞争者在内,各方都在观望。
宝镁项目一年要用13亿度电,而青阳全县工业生活用电加到一起也就12亿度。没关系,青阳县投入2.7亿元,新建了一座220V输变电站。
先通公路才能建设项目。当地又投了3亿元,专门把国省干道连接到项目现场。
项目所在地离河流不远,当地专门建设防洪排涝站和堤防工程,投入近3亿元。
为了保障项目用天然气的需求,当地又建了天然气直供工程,投入1.2亿元。
就这样林林总总的投入,有需必应、豁出去地保障。
2021年12月28日,宝镁轻合金项目开工建设。这一天,被中国工程院院士丁文江称为“中国材料界值得纪念的日子”。
这个项目建成后,将成为全球规模最大、技术最先进、产业链最完整的镁合金产业基地。达产后,可形成年产30万吨镁合金及零部件产能,年销售收入超200亿元、利税超30亿元,带动就业超2000人。
“拄拐者”事竟成。小城市发展需要这样豁得出去、敢拼能打的“小倔强”气质。
小城市缺人才,会抓经济、拼经济的干部自然也不会多。池州市委组织部想了个招:成立一个工作专班,以不打招呼的方式,穿越重点项目建设全生命周期,以“问东家”“问大家”“问下家”的方式考察识别干部,希望发现更多在发展一线崭露头角的干部。
池州的同志说,全市有6个开发区和产业园区,有的是市里直管,有的是县区管理。但在干部使用上,所有开发区干部都是由市委来直接统筹安排。
于是,逐渐形成了一个导向,那就是把“到开发区去”作为一种荣誉,看成是一种特别的信任和激励。
友进冠华是池州最大的进口企业,年进口铜精矿40余万吨,进口额约8亿美元,占池州全市进出口额40%以上。其真正做到这一点,实际上只花了两年多时间。
友进冠华总经理助理钱亚俊说,两年前,因为流动资金不足,进口信用证授信额度有限,企业只能把30%的进口业务交给邻省某国有企业代理。同时,为了缓解流动资金压力,只能选择将进口货物暂存在保税仓库内。拿一批货、交一笔税,“因为账上实在没钱”。
有一次,邻省的代理方突然要求友进冠华的进口货物在外地报关并一次性缴纳关税。这样一来,就需要全额带款提货,给企业增加了资金压力。
池州的干部设计了一套“核心企业+供应链金融+保税仓库+政府协调”的新模式。
在这种模式下,银行对池州建投公司进行进口信用证授信,池州建投以低成本资金进口铜精矿,放在池州本地的保税仓库内,再根据友进冠华的生产投料计划销售给友进冠华。
这波操作下来,“双输”的格局逆袭成了“四赢”——
友进冠华能以更低成本购买生产原料,解决了流动资金不足及供应链稳定问题;
池州建投开辟了全新的金融服务业务板块,同时能够服务其他进口业务,去年8个人创造了38亿元营收;
池州的银行体系通过金融资本与贸易产业有机结合,达成服务民营企业、服务实体经济的目标;
池州市拿回了外贸主动权,稳住了进口及税收。
当下城市发展百舸争流,各有各的招数。小城市以不服气的拼劲,想尽办法出招,并且在实战操盘中不断更新专业储备、拓展能力边界,发展实力的“段位”自然也会随之攀升。
“故事感”
——“令人向往之地”是小城市值得向往的未来
小城市在变快、变大。
更大的经济规模、更强的经济实力、更现代化的城市面貌,进而带动各方面发展“水涨船高”,这是规律和路径。但小城市有自己的发展边界,她的未来不是变成大城市。
小城池州,该以什么样的方式打开未来?
《池州市志》记载,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从宣州分出秋浦、南陵二县,始置池州。
自此往前100年,梁武帝萧衍长子萧统就在这里编著《昭明文选》。萧统爱吃这里的鱼,“美其味而贵其水”,称之为“贵池”。这就是今天池州市贵池区的由来。
100多年后,唐天宝八年(749年),诗仙李白首游秋浦,之后多次游历。仅在此一地就写下《秋浦歌》十七首诗。5年后的754年,李白登九子山后,与友人共同谱写《改九子山为九华山联句》,成了九华山的“定名篇”。后来杜牧任池州刺史,又有了千古流传的“杏花村”。这一切,成就了池州“千载诗人地”的底蕴。
今年2月,中国文物学会会长、故宫博物院学术委员会主任单霁翔考察池州老池口历史文化街区时说,池州是个有故事感的城市,要发挥城市资源优势,成为更加令人向往之地。
老池口街区位于秋浦河与长江交汇处。几年前,这里还是一处三线厂废弃的码头。如今,这里被建成开放的市民公园。1951年建设的老贵池茶厂坐落在这里,保存着世界上现存唯一的木质联装祁门红茶生产线,是中国20世纪建筑遗产和国家工业遗产。
离这里不远,就是池州城市规划馆,展示着池州建设“区位优越的滨江之城、自然秀美的生态绿城、享有盛誉的文旅名城、加快崛起的产业新城”的规划愿景和发展成就。
各个时代的记忆交汇于同一时空,这或许就是最能在现代人心中“种草”的故事感。
正在规划建设的东部产业新城,是这座城市“故事感”传承绵延的新主场。
池州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副局长王永红说,很多城市建产业新城,重点不在“产业”而在“造城”。池州恰恰相反,因为有了产业,才来建设新城。所以,与前些年涌动的“新城热”相比,好像已经不是在“风口”上,但却是水到渠成。
池州的经开区、高新区和江南新兴产业集中区三个经济开发园区均在城市东部,随着各园区企业数量的扩张,这一区域已经集中了稳定的人流量,但老城区的各方面生活配套却难以覆盖。
江南新兴产业集中区党工委委员胡小艺说,集中区所在地原来是一个镇,除了企业厂房,几乎没有任何娱乐设施。为了让在这里上班的年轻人晚上能有电影看,集中区管委会自己掏钱建一座电影院。如果各方面生活配套尽快建起来,集中区吸引产业项目布局的能级会得到明显提升。
产业先导拉动,新高铁站等基础设施布局牵引,新老城区水系路网同步贯通。
这不是源于人为造城的执念,而是一座小城市的自然成长。
思考小城市的未来,“千载诗人地”的池州无疑能提供最佳的切入视角。
山水池州,烟雨江南,这种独特的山水人文滋养了池州人包容温和的性格和相对开放、不排外的胸怀。这几年随着产业发展,很多外地人来到池州,都觉得待在这里很舒服,很快就能融入这个城市。
池州的同志说:“我们正在对文化遗存进行全面摸底,把资源先摸透,掌握在手上,这些最宝贵的东西一定要保护传承好。”
在这方面,池州做到了一脉相承。自从2000年撤地设市以来,连续制订实施了5个“五年规划”,但每一次规划都把生态绿色作为战略目标。
池州人对生态环保似乎都有这么一种天然执念。
15年前,从池州走出的海归博士刘屹,因为注意到当时国内日益严重的汽车尾气污染问题,感到国内的环保产业应该要大发展,毅然辞去国外的高薪工作回国创办了艾可蓝环保公司,专注汽车尾气处理领域。
如今艾可蓝已经是创业板上市公司,全国首批专精特新“小巨人”企业。然而,走进公司厂区,并没有玻璃幕墙的办公楼、精致修剪的大草坪,办公室仍然使用着创业当年的办公桌、空调、打印机,保持着创业“理工男”的气质。
这种气质更体现在艾可蓝在技术研发上却舍得花大钱。公司研发人员超过200人,占总人数的30%。2022年营业收入8亿元,研发投入就占到10%以上。
“千载诗人地”的本底,叠加“理工男”式执着,一座城市的“有趣有内涵”正在散发。
南京的李凤宁老人年近花甲,从2017年以来,他们一家三口连续13次到池州石台县大山村的“珍硒山庄”短住,每年2次,每次一周左右。
他说,大山村山色优美,水质尤佳,适宜休闲养生。没有一条广告,游客口口相传,直接微信订房,大山村在南京的老年游客里拥有良好口碑,大家常常组团前来旅游小住。
独特而有趣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铁粉”。
小城市不像大城市那样走路带风、自带流量。但小城市有自己的故事感,“令人向往之地”的未来更值得小城市向往。
这事关小城市甚至更多城市的未来。
有话要说...